《说文解字》与中国文脉赓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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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说文解字》(以下简称“《说文》”)是传统语言文字学的要籍,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不朽名著。著者是东汉经学家、文字学家许慎,他撰写《说文》的初衷是为了解释古代的思想文化经典,后来《说文》本身具有了与经典同样重要的地位,并从中衍生出一门学问,即“说文学”(也称“许学”)。文字是一切典籍的基石和文化的主要载体,《说文》是古代以文字学通经、通史最典范的论著,是开启中华历史文化宝库的一把钥匙。
汉代国力强盛,经济繁荣,东汉接续秦和西汉,巩固了“大一统”的政治局面,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时期,长期政治统一带来的民族融合和文化认同,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发展创造了条件。同时,汉代也是学术特别是经学的昌盛时期。《说文》的撰作深受汉代政治思想和学术风尚的影响,汉代的社会状况和许慎的思想意识必然要反映到《说文》中来。
《说文》一书中,“天地鬼神、山川草木、鸟兽昆虫、杂物奇怪、王制礼仪、世间人事,莫不毕载”,因此,它所反映的汉代社会状况是多方面的。比如,我们可以从《邑部》和《水部》所载地名中窥见汉朝的疆域。《邑部》所列地名用字,分为国、郡、县、邑、乡、亭、里、聚等行政区划和组织单位,排在最前的是六个国名用字,第一个是“鄯,鄯善,西胡国也”(鄯善本名楼兰),后五个是夏代、周代的古国名。《说文》列字次第,“类聚群分,皆有意义”,为什么把西域的鄯善国列在首位呢?清代段玉裁引用《史记·天官书》的话解释说:“中国山川,维首在陇蜀,纪地者必始于西,故起西域而雍州。”同样,县、邑等名始于“郿”字,排在前面的十余个地名皆属西北的雍州,其后才是中原地名。《水部》列水名首位的是“汃,西极之水也”,段玉裁注:“言水必先汃,与《邑部》言地先鄯善,皆自西而东。”西极汃国即豳(邠)国,为古西戎地。列在“汃”后的是“河”(即黄河):“水。出敦煌塞外昆仑山,发原注海。”辽阔的疆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地理基础,《说文》对地名的编排反映了汉代人对地理的认知,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民族共同体意识。
又如,《说文》载各地物产甚富。汉代丝织品以齐、蜀为主要产地。古代巴人称赋税为“賨”,幏布作为当地特产,是西南少数民族向朝廷缴纳的实物贡赋。《后汉书》中提到“賨幏”和“火毳”(即火浣布)作为珍异之物藏于内府。《糸部》列有数种细布,仅“[图1],蜀细布也”标明产地,为名贵之物。此外,还有三种少数民族所织布名:“絣,氐人殊缕布也”“纰,氐人[图2]也”“[图2],西胡毳布也”。氐人生活于陕、甘、川交边地区,以农耕为主,也从事畜牧,他们用麻缕织成异色相间的“殊缕布”,畅销内地。后两种是毡类毛织品,“毳”训兽细毛,“[图2]”是缂毛织物,工艺复杂,价值昂贵,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商品。
《说文》训释动植矿物名,间或标明出产地。如《玉部》:“[图3],石之有光,璧[图3]也。出西胡中。”此即来自西域的琉璃。《丹部》:“丹,巴越之赤石也。”此谓巴郡、南越出产的丹砂。《犛部》:“犛,西南夷长髦牛也。”此即牦牛。
汉代政治的统一和生产力的提高为思想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,儒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兴起。许慎撰作《说文》的目的是从文字出发来发扬“五经之道”,其《叙》称:“文字者,经艺之本,王政之始,前人所以垂后,后人所以识古。”春秋战国时期,“言语异声,文字异形”,秦始皇推行“书同文字”的政策,以小篆为规范字体,同时又“烧灭经书,涤除旧典”。而汉代则致力于典籍的整理和文化的重建,并特别重视识字教育,汉律规定学僮“讽籀书九千字,乃得为吏”,“书或不正,辄举劾之”。同时,儒家经学地位的提升和整理古文献的需要推动了文字的研究,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《说文》这部中国最早的汉字学专书。
通过《说文》,我们可以看到汉字对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维系作用。《说文叙》中阐述汉字的起源和功用:“黄帝之史仓颉……初造书契”,“百工以乂,万品以察”,“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”。黄帝建立了统一的华夏部落联盟,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,许慎认为文字始制于黄帝时代,是管理政事、发布政令、教化百姓的重要工具。随着社会的发展,汉字“孳乳而寖多”,同时又“改易殊体”,不断演变。《叙》中记述了周秦、两汉的主要字体,包括古文、籀文、小篆、秦隶、草书等。一方面,汉字的发展一脉相承,它的表意性绵延不绝,涵养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;另一方面,汉字的变异对信息传递和交流造成障碍,需要进行规范和管理。汉代通行隶书,多种字体并存,而《说文》的收字原则是以小篆为正字,古、籀为补充,因为小篆是秦统一后用以规范、统一全国文字的标准字体,籀文是周宣王时期初步整理过的文字,古文曾用来书写六经,而且“厥意可得而说”。许慎对搜集到的汉字作了系统化的处理,同时用“六书”讲解字形构造的理据。由于《说文》整理、构建了汉字的构形系统,并深入分析了字理,所以成为文字应用的标准和范本,对汉字的规范产生了显著作用和深远影响。规范、统一的文字保障了文化的传承,维系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和统一性。
《说文》同时也是一部训诂专书,“六艺群书之诂,皆训其意”,古代典籍特别是儒家经典的准确解读和阐释离不开它。举例来说,先秦典籍里的“蛮夷”通常被认为是蔑称,但由《说文》可知此实为误解,《虫部》:“蛮,南蛮,蛇种。”徐灏《注笺》:“南方多虫蛇,故蛮闽从虫,皆名其地而移以言人耳。”《大部》:“夷,平也。东方之人也。”《羊部》“羌”字下说解:“唯东夷从大。大,人也。夷俗仁,仁者寿,有君子不死之国。孔子曰:‘道不行,欲之九夷,乘桴浮于海。’有以也。”可见“蛮夷”本来并无贬义,南蛮和东夷只是居处地区别于诸夏(中原),“蛮”从虫,盖因南方少数民族以蛇为图腾,而“夷”从大、从弓,则或谓东夷之人习用弓箭。
《说文》不但征引经传等古代文献,还引用方言俗语及外族语。汉代幅员辽阔,民族众多、方言复杂,不同地域间的经济往来和文化交流需要克服语言的障碍,因而方言研究有较大进展,《说文》继承了以扬雄《方言》为代表的两汉方言学,但许慎引用方言的主要目的在于说解文字形音义,由此解读六艺群书。如《土部》:“圯,东楚谓桥为圯。”此字见于《史记》“(张良)步游下邳圯上”,下邳即属东楚。不过,《说文》在客观上对方言和通语作了沟通,反映出方言之间及其与通语的相互渗透和交融,如《聿部》:“聿,所以书也。楚谓之聿,吴谓之不律,燕谓之弗。笔,秦谓之笔。”《尔雅》郭璞注:“蜀人呼笔为不律也。语之变转。”可见各方言对笔的异称只是语音的转变,“笔”本为秦方言词,汉以后成为通语词。汉语方言分歧复杂,之所以没有分化成独立的语言,文字和书面语的统一是重要的因素。
《说文》自问世后传习不衰,在唐宋时期得到整理、校订,逐渐形成一门专门的学科,《说文》学在清代发展成熟,并达到鼎盛。《说文》之所以备受重视,是因为汉字记录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,是中华文化的基石。《说文》传承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,集中反映了汉字对中华民族统一的维系作用。作为中华文化认同的根基,《说文》的研究、普及和应用对于传承文化记忆、坚定文化自信、凝聚民族精神具有重要意义。
(作者:王诚,系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、古籍研究所副教授)